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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儿子是怎样被逼成“叛逆的”

1999-06-03 来源:文摘报  我有话说
一个孩子写给父母的“密信”

爸爸、妈妈:

你们好!都市的夜晚依然闷热,作为独处异乡的“逆子”,长夜难眠,人生百味,浮上心头。回首这些年来,儿带给这个家太多不愉快的记忆,我知道二老对我这个儿子一定是伤透了心!没能成为一个你们期望中的循规蹈矩的好孩子,这又何尝不是儿一生的遗憾?哪一个孩子从内心里不想成为父母眼中的骄傲?儿饱蘸着血和泪写这封信,只不过是想把儿心内21年的苦水倒出一点,让二老多少能够了解一些我不得不如此的初衷。这封信,我现在还不想让你们看,让它暂时密封在我极度痛苦的心底,直到有一天,当我终于闯出这条人生的峡谷之时,再展现在二老面前。

儿子过早地尝到了人世的辛酸,我原本稚嫩的心难以承载这过多的苦难。爸爸,您处处严以律己,宽以待人,无论外部世界对一个孩子多么的不公平,您总是让我先考虑个人原因。您知道吗?每逢我听到您说什么“人家为什么单找你的事,不找别人”的时候,我真比死了都难受!当我遭受无端陷害的时候,我已经不再期望您能给我什么实质性的救助了。因为作为您——一名教师出身的普通教育干部,一无权势,二无钱财,根本保护不了我。

对于我的“叛逆”行为,您曾说过必要的时候要“为民除害,为国除奸”,要送我去劳教所,您知道听到这样的话,我那痛彻心扉的绝望吗!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以你为敌,你还能对这个社会指望什么!现在我能比较平静地想这些事,我知道您当时说的是气话,是恨铁不成钢,是扛不住外部的压力,而反过来对我施压。

爸爸妈妈,你们说,我从小何曾拿过人家一针一线?我总是帮助那些比咱们更困难、地位更低下的人。可曾记得,有一次,一户人家说丢了东西,便将我们三个在附近玩的孩子抓去,硬说我们偷了他家的面粉,当时我们都穿着背心和短裤,两手空空,用什么装面粉?他们诬陷我们的惟一理由竟然是我们的背心上有白色粉末!他们竟然不化验一下,这些白色粉末是我们在墙上蹭的石灰粉!可这伙人不问青红皂白,将三个小孩子打得头破血流,还把我们送进了派出所!我们不承认,他们就逼,一天、二天、三天,直逼到精神崩溃的时候,按他们给我们定的罪名“招供”后,才放我们回家。一回到家里,妈不免说我几句,虽然只是几句,却如同在我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!妈妈,为什么您不肯问我真相,给儿子一个澄清事实的机会?难道您真的相信我会做出那样的事?

从那以后,凡是不好的事都朝我身上安!上初三的时候,我仅有14岁,有一位“为人师表”的青年教师,一堂课45分钟,已经用去30分钟训斥学生,甚至打骂学生。我只因提了个小小的建议:“老师,咱们上课吧。”他竟然把我拉到讲台上,又一拳把我打到走廊上,并指着我的鼻子骂道:“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!走,到外面大操场上,较量较量!”强烈的自尊心令我不能忍受这种欺辱,我回敬道:“较量就较量!”这位老师恼羞成怒,狠狠地打了我,还告到校长那里,说我上课捣乱。校长又通知母亲,让母亲好好“整治”我。还有一次,一位老师在课堂上发火,不知是谁笑了一声,老师便指着鼻子骂我,拿我出气。我站起来说:“老师,我没吱声,我也没笑。”他竟说:“你不笑也不是好东西!”由于他说话变调,引得全班学生哄堂大笑。他又接着咬牙切齿地说:“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,是好东西还能叫人家‘请’到派出所去?”他以揭我的伤疤为乐,并命令我立即滚出教室。我愤怒之极,回家拿出一把新疆匕首,非和他豁上不可!这个破学我不上了,死了也不上了!奶奶见我手持利刃,两眼喷火,便不顾一切地拼上老命阻止我的这次“伟大行动”。结果我被气瘫了,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。

从这天起,我渴求知识,渴求真理,渴求正义的心被彻底打碎了,我对学校、对个别教师充满了仇恨!我开始撕书,撕作业本,将历年来上级奖励给父母的钢笔全部折断!

有一天,爸爸一位上级领导的儿子从家中拿出四听易拉罐啤酒,领我到楼顶上喝。我只是个孩子,觉得好玩,便陪他喝两听。谁知这下惹了大祸,校保卫科长硬说我们是“小偷”,将我们送到派出所。由于那个孩子的爸爸在当地很有名气,一点没吃亏就被放了出来,而我却倒了霉,爸爸也受到牵连,说他没教育好孩子,把领导的孩子也带坏了。

可爸爸呀,当您从外地赶回来,不仅不同情、不搭救您的儿子,反而像他们一样怀疑我真干了坏事,您知道我有多难过!为什么到现在您还不相信派出所的人水平真会那样低!阳光下也有阴影,好人中也掺杂着坏人,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道理到了您那里都成了我狡辩的罪证。我的心开始变得“硬”了起来,我不再同情别人,因为没有人同情过我!

爸爸妈妈,我留长发并没有伤害谁。我这样做,也没有触犯法律。我喜欢它这个样子,舍不得削去,这难道也是什么万恶不赦的罪孽吗?

爸、妈,我不是“于连”,我们也不是“迷乱的一代”,更不是爸爸诅咒的“嬉皮士”或“朋克”。这么多年来,我在不被理解的孤独和对这个社会的怨恨中歪歪扭扭地一天天长大,虽然没有长成你们希望的栋梁之材,但我也没有因此沉沦下去。我要用我付出血汗挣来的钱去关爱和我一样的弱者,这也许是你们给我的遗传基因中最顽固的部分。不过爸妈不用担心,我不会做违法的事。

21年的养育之恩我记在心中。我想我最大的孝顺,就是不往你们的脸上再抹一点黑。至于我的长发,我还是要留的,这是我区别于其他人的一个特征,是释放内心压抑的一种方式,请求尊敬的父母大人能给儿这点自由。

祝二老健康愉快。

儿 瑜字

我的儿子是“叛逆”?

提起儿子方瑜的长发,我和妻感到气愤、无奈甚至羞辱。妻曾泪流满面地对我说:“咱们前世作了什么孽呀,生下这个逆子处处离经叛道!”我和妻都是中学教师,为人师表,竟连自己的儿子都没教育好,还有什么脸面教育别人?

儿子“标新立异”的打扮,准确地说是从15岁开始的。如今7个年头过去了,他依然我行我素。最近从京城传来消息,他的“披肩长发”已染成了栗红色。妻听说后气得差点儿背过气去。

方瑜小时候活泼可爱,聪明伶俐,特别听话,会走路的时候,便惟妙惟肖地模仿大人的动作,3岁就能跟我说外语,4岁能认一千多个汉字,5岁能解二元一次方程,而且更多是心算,小学五年级的算术题他能“一口哈”出结果。入学前,他特别爱好拆装半导体收音机以及钟表之类的小玩意儿,并模仿大人用化学的方法玩小魔术。11岁时,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省重点中学。由于个子小,不会骑自行车,每天来回步行5公里走读。也就是在那阵子,我被调到另外一个城市——我的上级单位的党委工作,每月顶多回家一次。他进入初中的头两个月,我听他的班主任介绍说,他很聪明,学习成绩在全班依然名列第一,于是我便放心了。

可一学期后,从学校传来消息,说他上课经常走神,作业完不成,大雪天也不上课,一整天都在打乒乓球。还说他结交的朋友全是不爱学习的“调皮大王”。这些“不幸”的消息对我刺激太大了,于是我在一次回家的时候突然检查他的作业,发现他的作业本包括教科书几乎全被他撕破了,有几个刚买的新作业本被他用钢笔狠狠地划了几道扔在一边。我检查他的抽屉,翻出不下20余支钢笔全被折断或弄断笔尖。看到这种“败家子”相,我周身冰冷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。

为了控制他这种不良行为,我把他转到他妈妈所在的普通中学。当时我想,只要割断他与调皮孩子的联系,他就能很快好转过来。然而事情并不简单。12岁时,由于他不愿上晚自习,在部分同学的怂恿下,将教学楼上的总电闸拉了下来,造成全校停电。事情发生后,妻又羞又怒,抡起皮带狠狠地揍了他一顿,他硬是一声不吭。

1993年夏季的一个夜晚,他和他的一伙“朋友”到设有空调的青少年宫看节目。开始放的是武打片,10点后许多孩子在凉爽的录相厅和院子内打盹,有的睡着了。就在这时派出所20余名警员突然包围了青少年宫,50多个孩子被铐进了所里,蹲在水泥地板上。第二天下午,有家长来告诉妻说,方瑜现在所里,快拿2000元钱把孩子保出来。妻哭哭啼啼给我打了电话,我立时从400里外赶回家中,找到派出所。我说,青少年宫本来是教育青少年的地方,怎么能放黄色录相?并申明13岁的孩子是受害者,是未成年人,在法律上理应受到保护,要罚应罚青少年宫的当事人。但我的话根本不被“注意”,还被粗暴打断,命令我“免开尊口”。为了不让孩子受罪,我被迫凑了2000元钱把他赎了出来。谁知他被赎出以后,并不感谢我们,竟说:“我没犯法,他们放黄带与我何干?我们在院子里睡着了,是他们犯法!你们有钱扔,扔好了!”妻听后,又是气又是恨,结果大病一场。

自从12岁受处分、13岁戴手铐这两劫之后,他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,经常神思恍惚,骑车出门有时就会自己撞到电线杆上。有一次,他听到晚自习铃声在响,飞快地向教学楼跑去,一头撞碎了厚厚的玻璃大门,鼻子被碎玻璃削去了三分之二,脸上也划了个大血口子,送到医院缝了40多针,后来虽然愈合,但给人留下了一个于连的形象。从那以后,他无论干什么都标新立异,不管你怎么说,他一概不听,你说你的他干他的。有一次,他因同情一个被欺辱的小同学,而招致一伙流氓的毒打,有人说他被踢了几百脚,最后弄到二层楼上又被扔了下来,惨不忍睹。更令人气愤的是恶人先告状,打人者反咬一口,“及时”将“案情”上报派出所,说是方瑜打了他们。方瑜被抓进去时,浑身是血,昏迷不醒,而“被打者”却还衣冠楚楚!想想一个13岁的孩子,有什么样的“武功”能打得过这群彪形大汉?简直荒谬!当时我在外地工作,妻子在医院照顾病重的母亲,全然不知这塌天大祸!他在所里不吃不喝呆了两天。妻子知道后哭得死去活来,又用钱把他赎了出来。他出来的那一刻,狠狠地对他妈妈说:“妈你不该赎我,让我死了省心,这个世道我是看透了!”

出来后,他更加我行我素。每逢周末,我回到家中,总想找他好好谈谈,但总是找不到他,他和他的“狐朋狗友”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。

15岁那年,他本来正读高二,准备第二年报考大学。有一天他突然决定改变自己的生存环境,于是报考了外地的一所运输学校。被录取后,尽管还有人不断地向学校说他的坏话,但因无“现行”错误,方瑜终于赢得了一次自己的机会。

毕业后,他有了一份安定的工作,我和妻以为终于可以了却一桩心事,方瑜总算可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了。可好景不长,也不知是不是又有人揭他疮疤,他又脱离了常人的生活轨道,离职独自出去闯世界了。听了解情况的人说,他夏天睡过公园的长椅,冬天住在商厦的遮檐下,扛过麻袋,当过大厨,干过小报的记者……但不管吃什么苦,受什么罪,方瑜从不告诉家里。我们看到的只是,他的头发越留越长……

就在我们一家苦恼无助、百思不得良方而渐渐放弃的时候,妻无意中发现了儿子的一封“密信”。那是在年前我家准备乔迁新居时,妻在儿子装旧物的纸箱中发现的。这封信之所以叫做“密信”,是因为儿子没有寄给我们,或者是儿子准备在将来某个合适的时刻才能让我们看?但既然是写给我们的,我们先看了也不至于犯侵权罪吧?当我们撕开这封“密信”时,仿佛看到了儿子的长发和那双“于连”式的眼睛。

原刊编后记:在给编辑的信中,身为人民教师的父亲这样写道:“我这段真实的记录,可能在全国有一定的代表性。如果让相同命运的青少年看到这段文字,他们或许会产生许多类似的联想。如果让教育者或执法者看到这段文字,也许会引发他们新的思考。我们如何对待今天的孩子,应该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。”这是家长将这段“家丑”外扬的原因,也是本刊的关注所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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